Tuesday, January 12, 2021

「梅綺事件」的質疑與搜證

九十年代中期,從謝永光那本書《戰時日軍在香港暴行》得知,盧敦在張瑛去世後,便在報章撰文指稱,香港被日軍佔領期間,梅綺曾在丈夫張瑛面前遭日軍強暴,一生悲慘云云。我當時的反應就是感到奇怪,為何盧敦要公開這件事?不是要保護性侵受害人的嗎? 

我去了圖書館,查看盧敦那本1992年出版的大作《瘋子生涯半世紀》。發現此事只是盧敦沒有證據的一面之辭。無奈不斷有人,包括謝永光,以至近年某些標榜研究香港歷史的臉書專頁,和只求點擊率的「內容農場」,不質疑、不查證,便當成真事來傳揚。難道梅綺去世了,就要受到這種對待? 

1966年在香港病逝的梅綺,於1956年出版過一書,名為《戲劇的人生》,投身教會後,於1963年又出版一書《生命證道集》,兩本書都有述及她的身世和經歷;而張瑛1956年11月至1957年3月間,亦在《大公報》娛樂版連載發表《張瑛自傳》。兩位當事人都有不少篇幅提及淪陷時期的遭遇,為何那些散播盧敦一面之辭的人,不引述張瑛和梅綺的說法?這對當事人公平嗎? 

盧敦在其書中的後記稱:1984年7月至1988年7月間,他在香港《文匯報》娛樂版每週陸續發表這一批文章,到1989年底,他從60多篇中選出30篇,輯錄成這本《瘋子生涯半世紀》。然而,書中每篇文章都沒有註明發表日期。寫梅綺那篇,題為:「梅綺悲慘的一生」。我翻查那幾年的《文匯報》,發現盧敦首先就寫錯發表的版面。 

他那個名為「半世紀瘋子生涯」的專欄,最初是逢周四,刊在副刊「華采」的版面下半部,上半部是淑女版,以女性裝扮及生活為主題。盧敦的文章有時佔整半版,有時與其他人寫的旅遊文章並列。到1986年,這專欄才搬到娛樂版刊登。

 盧敦在專欄描述的其他電影女星,如鄭孟霞、陳雲裳等,都用上很多捧場讚美的文字。唯獨對梅綺「出手甚重」,不但披露好些盧敦獨有的「不幸」消息,還語多嘲諷、篇幅特長。令筆者不禁懷疑盧敦和梅綺、張瑛之間有著什麼瓜葛?

 張瑛於1984年12月14日在加拿大病逝,盧敦同月22日在《文匯報》副刊發表一篇題為「悼念十四」的文章。(筆者按:張瑛在家中排行十四,影圈中人常以「十四」稱呼他)。此文亦收入他的書中。盧敦在文中,聲稱張瑛是其老友,情誼深厚,但行文似想揭發張瑛的私隠,當中寫道『毒』張瑛摧殘損害不淺……。」為何身為張瑛的好友?當張瑛一死,就張揚他的負面消息?張瑛是否與毒品有關?筆者至今僅見於盧敦筆下。

 〈悼念十四〉刊出後約兩個月的1985年3月1日,盧敦開始在其專欄發表〈梅綺悲慘的一生〉,連載兩個多月。該文首先描述梅綺的童年和入行經過,這些資料明顯來自梅綺的著作:《戲劇的人生》,但盧敦不但沒有註明出處,隠瞞梅綺有書傳世,他還沒有準確引用,使梅綺兩度離家出走,到香港謀生,變成了一次。

 梅綺和張瑛新婚後三日,即1941年12月8日,日本進軍九龍半島,他們跟大觀影片公司的職員一起,到了郊區的大觀新片廠躲藏。盧敦在這段獨家描述:幾名日軍搜查片廠時發現梅綺、林妹妹、鄭寶燕共三位女星,她們都慘被日軍蹂躪。張瑛眼看妻子遭施暴,「心靈上也受到無可醫治的創傷。」那麼事發時,盧敦是否在現場目擊?他如何得知?文中沒有半點交代。

 文章中段,寫梅綺和張瑛在1945年二戰和平後,感情破裂,醞釀離異。二人分處香港和廣州兩地。梅綺在香港和朋友合辦了一家「凱旋舞廳」謀生。有次,盧敦到香港,單獨探訪梅綺(文中沒交代具體年份日期),問及梅綺為何想離婚?按盧敦原文描述,梅綺稱:「因為她夫妻之間,有無法消除的感情上的嚴重負擔!」但她沒有說出具體詳情,「祇是低下頭來,用手去抹掉眼淚……。」於是盧敦「靜靜的想一想,領悟了,理解了!」之後,盧敦就寫了一大段譴責日本侵華的文字:「戰爭真是可詛咒的.....影響到他倆的精神和對人生的觀念...。」那麼盧敦在文中指稱梅、張二人離異的原因,豈非只是盧敦自己想像出來? 

查看梅綺的著作和張瑛的自傳,並沒有提及梅綺遭日軍強暴的事,但二人都提到在1941年12月8日,日軍空襲九龍半島後,他們跟大觀影片公司的人員,到了在鑽石山的大觀新片廠躲藏,待戰鬥結束,英軍投降。他們才返回市區,之後乘渡輪往港島,寄住在張瑛姐姐家裡,當時整個香港已淪入日軍手上,日方的宣傳人員不斷示意要他們為日方拍攝電影,他們為免被日軍利用,便伺機離開香港往內地去。

有人會認為,這樣不幸的經歷,張瑛和梅綺不會寫出來;但若事情屬實,鑽石山大觀片廠這事發現場,便是他們的「傷心地」,他們理應避而不提,為何這地方仍出現在二人的文章中?若真的發生這宗不幸事件,當事人不願提及,盧敦為何要寫出來?有什麼目的?

 而事件中另一名女星林妹妹,則出現在兩位電影人的記述中。第一位是粵語片導演李鐵,1960年1月至2月期間,他在《文匯報》其「銀壇憶舊」的專欄內,較仔細地描述鑽石山大觀片廠內的情況,指當時大觀人員連同家屬約共有二百人。李鐵當時是大觀的員工,從其行文看,事發時應身在現場。

 他描述約六、七名日軍搜查時,「幾個女孩子被犧牲了,而其中,就有當時正紅得發紫的林妹妹。如今想來,林妹妹之被犧牲,她的臨危不懼、臨難不苟,也使人感到她的大義凜然,值得肅然起敬。當時,林妹妹早已身披襤褸、污垢滿臉、經過喬裝,本不惹人注意。偏偏,她身旁另一女孩,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,一下子便被敵軍所看中,立刻,一個滿臉鬍髭的傢伙向這女孩撲來,但說時遲那時快,林妹妹一閃身,挺身把女孩護衛,並且,一邊攔阻那禽獸的進攻,一邊撩起衣袂,……

 廿五年後的1985年,余慕雲撰寫的《香港電影掌故》(廣角鏡出版社),亦有簡略的類同記述。第95章介紹林妹妹的文章中,尾二段描述林妹妹「為人豪爽,有俠義心腸,樂於助人。日寇侵佔香港時,她和一群女性為了躲避日寇奸淫,匿藏一起,不幸被日寇發覺,她挺身而出,把日寇引向另一方向,犧牲了自己的貞節,挽救了其他女性免被姦淫。」余慕雲在書中沒有列明消息來源。

 至於梅綺,李鐵和余慕雲均沒有提及她有同樣遭遇,而根據梅綺的自述和娛樂報刊的記載,梅綺和林妹妹都因在兄弟姐妹中排行第八,被圈中暱稱為「阿八」,或「八姐」,盧敦會否張冠李戴,把林妹妹當成梅綺?還是有意而為?

 再翻查資料,盧敦發放張瑛、梅綺的負面消息,很可能跟政治有關。因為梅綺和張瑛原是香港左派勢力積極統戰的對象,在1956年3月,曾安排他們到廣州、北京等地參觀,體驗共產中國的新生活。可是,他們與左派勢力越走越遠。而盧敦在左派電影公司中不單是演員,還擔任編劇、導演、製片等工作,專責打理左派的飛龍製片公司。在六七暴動期間,他是香港左派反對港英迫害鬥委會的委員,在當年6月5日的電影界誓師大會上,發表「以文藝為武器,團結同胞鬥垮、鬥臭港英當局」的激烈講話,其地位和立場可見一斑。

梅綺1956年從大陸參觀回港後,沒有投向共產中國懷抱,反而更熱衷基督教信仰,1959年9月決意退出影圈,專注教會的傳道工作,先後去了東南亞和台灣從事宗教活動。梅綺1966年8月17日去世,正值大陸爆發文化大革命不久,激進勢力抬頭,香港左派的《大公報》翌日發表一大篇對梅綺頗為不敬的報導,用上這樣的標題:「宣揚『神醫』欺人自欺」、「梅綺久病拒醫昨病死」、「被美國牧師『點化』了殘生」!宗教、美國帝國主義,都是當時共產中國嚴厲批判的對象。 

大約半年後,文革風暴迫近香港,一向自許愛國的香港左派導演朱石麟,在1967年1月看了《文匯報》批評他的社論後,不堪刺激,腦溢血去世!與梅綺離婚後仍保持良好關係的張瑛, 對此事可能有所感悟,在同年三月脫離左派陣營,轉投右派的邵氏影業公司工作。是較早脫離左派陣營的高知名度影星。兩個月後,香港便爆發持續半年多的左派暴亂。

1967年3月6日工商晚報

在激進者眼中,梅綺和張瑛可說是「叛逆」、「逃兵」、「異類」!他們不像關德興、鄭孟霞、陳雲裳等有較高的統戰價值,所以在梅、張去世後,發放他們的負面消息,實不為奇。

以上是對「梅綺事件」的質疑。但到了2021年5月, 找到有關「梅綺事件」的新資料, 就是邵氏公司旗下《南國電影》月刊,早於197412月出版的一期,公開了「梅綺事件」。當中四版為「香港影壇三十年見聞錄專頁,作者署名「銀壇書生。估計是資深記者或影劇中人。他描述戰時在廣西走難途中,與幾個影劇界朋友的一次交談,得知梅綺事件。內文點出三名遭日軍強暴的女星,是梅綺、林妹妹和鄭寶燕。另外同年4月號,該專頁題為〈梅綺的變與失敗〉的長篇文章,亦有相關事件的略述。 

而重點在於,另一當事人張瑛1919-1984年12月14日)那時仍在世,是麗的電視藝員和邵氏公司演員。這期間未發現有張瑛否認「梅綺事件」的報導,《南國電影》也沒有刊出相關的更正啟示。

 根據這新發現,「梅綺事件」偏向可信。有自稱是盧後輩的網友留言,稱盧敦決定寫「梅綺事件」之前,曾經同行家討論過。並非要針對某人,而是希望後人要多了解日軍當年在香港作出的惡行。

然而, 他沒有尊重兩位已故當事人的意願,這樣處理「梅綺事件」是否恰當?見仁見智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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